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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陈这个人

2011-03-29 00:58 来源:文汇报 陈洁

摘要:对一个官员好赖的评判,最终恐怕还得取决于百姓,即所谓“金碑银碑,不如老百姓的口碑”。祁国庆说起,一次他跟七八个人下山抬运铁锅,林间径窄,锅大走不开,只得沿呼玛河改走冰面。

  ■沈坚

  对一个官员好赖的评判,最终恐怕还得取决于百姓,即所谓“金碑银碑,不如老百姓的口碑”。早年下乡时就曾遇上过几位不错的干部,最初接触的当推老陈。

  老陈大名陈国祯,时年40岁,长相一般,身材中等偏清瘦,头上随意地扣了顶软塌塌的便帽,人却颇为精神,步态轻盈,说起话来呱呱的,属于东北人里口才不错的那种。“文革”前他就是副县长,听说原先是从省内其他地方调来充实边疆的干部。“文革”中被当作“走资派”打倒,到我们下乡的1969年,已获起用。那时他领着县革委会工作队来我们村蹲点,管生产,管运动,也管我们下乡知青的事,后来就留在公社当了大半年的一把手。

  如今管领导下基层叫“调研”,可老陈那才是正儿八经成天泡在下面,三天两头往生产队跑。人家从来都是手里边干着活,边跟群众唠嗑了解情况。见过他干农活的人都记得,那一招一式,拉开架势,活脱脱一个庄稼院的行家里手。不认识他的人,还真不知道他是县里下来的干部。平常没见谁称呼他的官衔,都是“老陈”“老陈”地喊。

  老陈不光是个实干家,而且有见识,有想法,一听他开口,就知道来者不凡。他平易近人,不打官腔,对农民,对知青,该夸奖就夸奖,该批评则批评,入情入理,绝无空言,特别实在。

  刚下乡两个月,正是夏初农忙,我被队长派去牵马趟地。每日早起,从清晨五六点钟干到八九点钟回来休息,待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偏西后再接着干。清晨露水重,天天趟得裤子湿透,泥水斑斑,回来须换洗。那时知青宿舍还未盖好,我们暂住生产队队部。一天上午收工后,我见队部人多,坐了满屋子的妇女。老陈趁整劳力白天下地的工夫,正召集妇女开会讲事。我不便进屋,就立在屋外换洗,无意间听到窗户里传出老陈的声音,正说着知青的事,便稍加留意起来。他说道:“……不容易啊,人家大城市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千里迢迢送到咱边疆来,他们原来的生活条件比这儿可强多了。咱们也得将心比心,谁舍得把自己十六七岁、十七八岁的孩子送出去?妇女们啊,大家都是做母亲的,咱要把青年当成自个儿的孩子,多关心他们,多帮助他们,照料好他们的生活,让他们的家长放心。青年的工作要大家伙儿一块使劲,青年的工作做好了,才对得起党的托付,对得起广大的青年和家长……”

  下乡这些日子以来,除一些会议上听腻的套话,我还真头一回见当地干部在公开场合用如此动人的话语谈论我们,心头不由得一热。

  后来,齐齐哈尔知青祁国庆告诉我另一件老陈的事,也是差不多那段时间的。他跟我一样也起早趟地,不知怎么穿了件别人丢弃的破棉袄干活,扣子全掉了,用根麻绳腰间一扎。北疆的夏初,早晚天气还凉,人们习惯披件棉袄外出。国庆的破棉袄,原本小事一桩,谁都没在意,不料让老陈发现了。老陈对国庆说:“你把这破袄扔了吧,换件好的,不然在江边让对岸外国人看见,丢咱们的脸!”

  国庆开玩笑地应道:“我没有好棉袄,再说了,做件新的,我也没布票啊。”

  不料老陈满脸诚恳地说:“这样吧,我给你去拿几尺布票,家里孩子多,布票有富余。你去买点布,找老乡家妇女给做身新袄。”

  一看老陈那股认真劲儿,国庆忙说:“我有,我有啊。这是捡的同学的破棉袄。”

  这事过去都40年了,可祁国庆一直没淡忘,一说起来还那么感慨不已。

  刚下乡那阵子,农村还处于“清理阶级队伍”的收尾阶段。1969年8月,工作队打算尽快结案,派人出去外调,不知怎么选中了我。登船出发去漠河前,老陈郑重其事地向我交代任务,临了跟我握手道别,来了一句:“老沈啊,这回就拜托你了!”

  闻言先自一惊,心说我怎么成了“老沈”?那时才不满19岁,而他已是长一辈的中年人了。我一个单名,向来被人直呼其名惯了,被人称“老”,平生还头一遭。后来,我才渐渐悟及,这声称呼里其实满含着对人的尊重,也是一份严肃的嘱托。

  印象里的老陈,不属官运亨通的那一类,权位的升迁似乎同他没多大缘分儿,而艰苦的地方和岗位,却总少不了指派他。1970年早春,大兴安岭林区呼中筑路指挥部成立,在深山老林修筑运材公路的工程上马了。我和许多知青都被派去参加这场筑路会战,经历了有生以来所遭遇过的最艰苦的七个月。老陈又像救火队长一样,随即被调去担任筑路总指挥,让他负责去啃这块硬骨头。

  呼中是大兴安岭林区开发较晚的新区,到处都是密密的原始森林,荆棘丛生,倒木横陈,杳无人迹,林间只留有早先勘探队员用斧子砍出的一人宽羊肠小径。工作乃至生存条件都极为艰苦,所有物资,包括粮食、生活、劳动用品,须靠人力一次次背运进山。一次背运,要走几十里山道,劳累自不必说,中途饿饭、摔伤甚至迷路(东北土话叫“吗哒山”),也都是常有之事。

  那时人们住帐篷或用木材临时搭建的简屋。记得到山下背运物资,总能看到老陈在指挥部帐篷里外忙活的身影。一次大清早刚起床,只见他衣衫不整,穿了个大裤衩在打电话,像是在联系用“采托拉”大卡车运粮的事。整个工程事前决策仓促,又须赶在春暖开化前抢运物资,时间极为紧迫,老陈此刻被推上第一线,这担子可不轻松。

  祁国庆说起,一次他跟七八个人下山抬运铁锅,林间径窄,锅大走不开,只得沿呼玛河改走冰面。不想半途七绕八拐迷了路,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未带干粮,饥肠辘辘,且天色近暮,寒意袭来。无奈之下,只得漫无目标地大喊“有人吗——?”

  正在失望之际,忽听远处山林里也有人在喊。相互走近一看,才发现原来是总指挥老陈,正带人进山,也迷了路。那天老陈想到各处工地看看,顺便跟几位背运物资的老乡搭伴同行,还帮着他们背东西。老陈一看是国庆他们,很高兴。他发现大家都还饿着肚子,便说:“大伙儿先等一下,这儿离荣边公社的工地可能不远,我去弄点粮食,回来做饭吃。”说完就又匆匆而去。隔不多久,老陈果然带了几斤高粱米回来,给大家支锅煮起了高粱米饭,边煮边说,自己是辽宁人,做高粱米饭是拿手活。可惜那晚人们实在饿急了,没等饭全煮熟就三下两下吃了个精光。

  经过初创时最困难的那一个来月后,五月解冻,工程也顺利铺开了。开山劈路,打眼放炮,架桥建房,一切渐入正途……老陈却不知什么时候调走了。依稀记得,不久又调往塔河的铁路支线指挥部,去开辟新战场了。

  后来,老陈又重返县里,官复原职,历任县革委会副主任、县委副书记。听说我们回城后他还一度当过几年县长,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北疆小县,一直在基层的领导岗位上忙碌着。多年后我曾向人打听过他的下落,人家张口就称他是“焦裕禄式的好干部”。这一赞誉之词在我们的社会中久违了,但在我看来,却还有它特殊的意涵。如今不少年轻人习于将官员与滥权、贪腐相联结,既恨又羡,不相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真正好的干部,这是十分可悲的,也是并不准确的。不论怎么看,老陈仍是我所见过的任何时代都堪为表率的好人。

责任编辑:陈洁

(原标题:文汇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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