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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中的旧私塾

2019-12-31 09: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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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读私塾,是我没齿难忘的记忆。

我四岁那年,日寇占领了家乡茅山山区,其残暴罪行使得村旁原有的一所相当规模的神亭小学办不下去了。当年,小叔叔正好初中刚毕业失学在家,我也就只能靠他教我读了一些古旧的启蒙课本。及至抗战后期,日寇渐成“秋后蚂蚱”,形势趋于相对稳定,想送小孩上学的村民多了起来。多年不能送孩子上学的大人心焦啊!谁不指望孩子知书识礼?我的父亲虽然不敢承望家里出秀才,但对我的要求却不低,不仅倚望我以后能够记账、写春联,而且最好能当个先生,“夏天不赤脚,冬天穿棉鞋”。

1944年,正当迫切要求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,邻村也能教教孩子的陈老师却突然去世了,小叔叔一人的力量就明显不济。那年我已十一岁,父亲为此急得四处奔波找老师。十多里外直溪镇上的外公见父亲着急,推荐了镇旁鲍塘村的于卓人老先生。春节过后的一个大寒天,于老先生围一条围巾,拄一根拐棍,走十多里路来到了山里。这样,小叔叔与于老先生,两人在村民的拥戴下,延续了神亭学校的命脉。

其时,神亭小学早已“莺花老,雨风催,景物全非”,校舍大部颓夷。但是,那年头哪来钱修建校舍?没门没窗,也将就利用了;挨冷受冻,总比没有学上好。一幅孔夫子画像,几条小木桌,一所崭新的旧式私塾办起来了。父亲因办学出了力,还被村民推举为校董!

塾师的脩金怎样筹集,我们小孩不知道;他们的食宿都是按父亲的意思安排的。于老先生住在我家隔壁富户姓徐家的闲屋里,吃饭由包括我家在内的六七个学生家轮流。轮到我家那天,都是由我陪先生吃饭,给他们端水洗漱。

父亲为了我和弟弟的前途,用上了砸锅卖铁之财。尽管这样,也只能供应粗茶淡饭,让于老先生受了不少委屈。他是赋闲在家多年的秀才,六十出头,头发斑白,还留了一撮山羊胡,显得老态龙钟。记得他进村那天,面对迎上去的父亲,他开口就说:“我讨饭来了!”够寒酸的!真的,在日寇的糟蹋下,他家原本富足的生活,早已越来越拮据,偌大年纪不出门教书就生活不下去了!其实,出门教书本来就是件苦差事。郑板桥就曾在其《教馆诗》中说:“教馆本来是下流,傍人门户度春秋。半饥半饱清闲客,无锁无枷自在囚,课少父兄嫌懒惰,功多子弟结冤仇。”

开课了,《四书》我先前曾粗读过,他就教我《幼学琼林》和《古文观止》。他这样决定是有说法的:“读了《幼学》知天下,半本《论语》治天下。”他还把自己的一套《幼学琼林》木刻本送给了我。叔叔虽然也算私塾先生,但他只教国文、算术和常识。他也从未读过《古文观止》,于老先生给我讲课时,叔叔也跟着听课。像叔叔这样,在其他学校是没有的事:老师兼学生!

于老先生讲课时,正襟危坐,叫学生把书放在他面前的桌上,侍立一旁,恭听他点点哼哼,读有些古句还高声吟唱。比如他讲陶渊明的《五柳先生传》,那句“先生不知何许人也”,他唱得有如京剧二簧散板。记得讲柳宗元《捕蛇者说》时,读到“孔子曰:苛政猛於虎也”一句时,他大发感慨,说:“日本鬼子加倍猛于虎也!”竟也高声吟唱了这一古句;接着还说:“现在鬼子不行了,下乡也少了,也就不怕他们听见我骂了!”他讲一段,命学生复述一遍。再下面,就叫学生回到自己座位去朗读。凡他规定朗读的,学生一律要背诵。

于老先生是个“老古板”,不苟言笑;他最喜欢聪明的、记忆力好的小孩,最不喜欢调皮忘事的学生,他总爱说,他小时候做的事至今记得,年初说的话年底记得。如果学生回答不出他的提问,他会说:“你不是被鬼子吓呆的吧?”或者说:“你要吃补脑汁了!”学生接连犯几个同样的小错,他就把绰号取上了。弟弟小时候比较顽皮,他就叫他“皮先生”;堂兄一次嫌按他告诉的去做太麻烦,他以后就叫他“麻烦”。

那一年,于老先生教给了我不少古代汉语知识。因为我记忆力比较好,能按他的要求背诵课文,有的也能讲解,因而他喜欢我,有时讲课,一面讲,一面同我开一点玩笑。比如解释“连理”二字,他竖起一只大拇指说:“这是你,”又竖起另一只大拇指说:“这是你的太太。懂了?”当时我还小,听他那么一比画,羞死人了!

于老先生在四五个读同样书本的学生中,分别规定了不同的进度。对我的弟弟,他只教读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,弟弟听我读《桃花源记》,很羡慕,也不断学着念“晋太元中武陵人……”我倒是觉得,老先生按照学生的不同程度和智力,分别采用不同的课本、教授不同的进度,正是因人而异,因材施教。他不是像后来的学堂那种大锅饭式的教育;他的教育方法,对于新式正规学校来说也有可取的地方。

于老先生也使用戒尺,顽皮的学生很怕他。那时候,戒尺是维持师道尊严的有力手段,正如有人说的那样:“一片无情竹,不打书不读,父母若爱你,不必送来读。”但是,我从来没有挨过他的戒尺,甚至连一声骂也没挨。我估计,这恐怕与我的外公和父亲的面子有关。

虽然是私塾,没有正式的音乐、体育课,但是,于老先生十分痛恨日寇,听任小叔叔随机教一教抗日歌曲,时不时就会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的歌声四起,《松花江上》也有许多小孩唱得腔正调准,破旧的私塾校里校外,不时飘荡着抗日的气氛。

责任编辑:阿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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