溯源究底谈“家风”

    春节期间，中央电视台推出《新春走基层——家风是什么》系列报道，推出的“家风是什么”节目随机采访路人、企业家、作家等人，被采访者纷纷说出自己感受中的“家风”，这引发公众对传统家庭教育的关注与热议。

    家庭作为社会的基础群体，是一代代延续下来的。在多年的生活当中，家庭、家族自然形成了一个小社会，必然会形成特定的生活习惯、生活方式、价值取向等相对稳定的东西。这一切的总和，就叫“家风”。

    正因如此，“家风”这一概念并不是当代生活下的产物，而是经过时代的变迁，岁月的积累，文明精神思想下的沉淀所形成的。在华夏五千年的长河中就已经留有“它”的印记。如《孟子?公孙丑上》：“纣之去武丁未久也，其故家遗俗，流风善政，犹有存者。”意思说“商纣离武丁时代不远，商朝世家大族的传统习俗、流传的风尚、优良的政绩，都还有留存的”，这里的“流风”就是孟子对商王室的家风的认识，尽管孟子比纣王降世晚了800年！

    英语中“family style”“family tradition”是指家庭的样式、传统，与汉语的“家风”并不对应。事实上，汉语中的“家风”一词，原先的词语内涵并不尽是道德范畴，而是文艺概念。就传统典籍来考察，家风的主要意思是文艺与学术传承。北周庾信《哀江南赋》序：“潘岳之文采，始述家风；陆机之辞赋，先陈世德。”这是赞扬了潘岳开启了南方诗书之家的先端。陆游《与儿辈论文章偶成》“吏部、仪曹体不同，拾遗、供奉各家风”，是讲文分韩、柳，诗有杜、李，他们锱铢悉称，各占千秋。明初高启《题米元晖云山图》“海岳老仙非画工，自有丘壑藏胸中。大儿挥酒亦莫比，妙趣政足传家风。”这是赞扬镇江的米家父子（米芾、米有仁）的艺术传承。不同的门第，其家风迥然有异。

    “家风”作为道德概念，也出现在南北朝时期，感谢地下考古出土的石刻文献。“训奖家风，贻厥孙子”（《魏故司徒司马公墓铭》）“於铄君公，克传家风，清徽外映，谦顺内融”（《闾仪同墓志铭》），“家风不坠，门业犹专”“昌我家风，茂祉方融”“家风未沫，世禄不已”“家风不殒，世禄犹传”“少稟家风，长垂令范”（以上无志盖）。墓主有男有女，但这些刻在墓石上的“家风”是代表家族传承的，是这些世家望族的德范，是维系家族地位的精神支柱。

    就在南北朝时期，北齐思想家颜之推为了告诫子孙不可自恃门第、骄逸怠惰，同时也希望家族子弟能将士族门风维系不坠，于是写下洋洋洒洒二十篇，约四万多字的《颜氏家训》。各篇内容涉及范围相当广泛，但主要是以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子弟，讲如何修身、治家、处世、为学等。提倡学习，反对不学无术；认为学习应以读书为主，又要注意农工商等方面的知识；主张“学贵能行”，反对空谈高论，不务实际等。当代学人王利器在《颜氏家训集解》的叙录里说，“河北江南，风俗各别，豪门士族，好尚不同。”这个“好尚”就是家风。颜之推在《集训——风操篇》里说“学达君子，自为节度，相承行之，故世号士大夫风操。而家门颇有不同，所见互称长短。”比如有的门阀贵儒学，其子弟皆习经传，有的门阀贵玄学，其弟子便擅黄老。我们在一些古籍里看到称某人“颇见家风”，意思是在这些专业领域很有成就。

    当然，家风也不全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学问。颜之推举过好多现在看起来很“搞笑”的家风。比如并州有一家人，爱作打油诗，还有一家人，爱吃羊肉。这都是家风，只是不那么摆得上台面而已。

    家风、家规本是中国旧式大家庭或家族所注重、标榜的东西，在自给农耕和传承宗族文化的条件下方得以维持。近古的宗法社会，家风最多的搭配，还是清白家风，其次是寒素家风、儒素家风，还有忠孝家风、诗礼家风、藜藿家风等等。在宗法社会时，这些家风的所贴的“标签”，不仅是家族代代相袭的处世理念，也是影响家族成员未来发展的路径。鼓励宗族子弟向善好学，在成就自身同时光耀门第，进而影响他人及社会，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。这种文化现象与欧洲封建时期的贵族社会相仿，强化家族认同即强化文化认同，故而家风甚或可以与皇权相抗衡。此系家风最重要之政治功用……

    所谓“上品无寒门，下品无士族”，其实是推崇精英政治及精英文化。不是人人皆有家风，不是家家皆有家风。寒门子弟，往往攀龙附凤，自攀郡望。《红楼梦》中的贾雨村，前往贾府递名帖，自称“世侄”，即属此类。即使如清代苏州才女王慧《移居茜里田宅》：“松菊尚存思祖德，蓬蒿不剪见家风”，也是从隐士、俭朴角度来谈家风的，与此前的“清白”“儒素”出于一辙。

    千年传承，家风的文字表述，不是一个家族的LOGO。附丽于华丽家族的家风在古代就是一种政治与文化垄断，经过“五四”以来的精神淘洗，“安土重迁”传统大家族不断解体，父母与未婚子女一起生活的核心家庭，逐渐成为中国家庭的主要模式。“父兄、子弟”的概念也越来淡化甚至遗忘，狭小乡村范围内“熟人社会”的伦理道德，以及与父母一起生活共同塑造和传承家风的传统，无法避免地被城镇“陌生人社会”的伦理道德所取代。袁世凯与袁家骝，冯国璋与冯巩，李鸿章与张爱玲，这一系列之间，我们已经很难探寻出每一组人物家风的关联。如果考察，从政的宋耀如家族、治学的陈三立家族、从商的荣宗敬家族，他们的家风究竟是什么？也许我们很难从容地用两到四个汉字来归纳。

    在以自由平等为价值底色的当下，于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皆有凿枘不合之处。毋庸讳言，如今，以姓氏血缘为纽带的大家庭已渐去渐远，终将不复存在，我们仍处于变局当中，蹈循家风的古典时代早已落幕。相比古典时代之家风，今天的多元选择无疑是一种个性解放，尊重包容，是开放时代给个体的巨大馈赠，我们应该坦然拥抱和融入，来成就个体并参与社会。

    “家风”的基础是家庭，所以谈论家风时起码得拥有完整的家庭。家风、家规本是中国旧式大家庭或家族所注重、标榜的东西，在自给农耕和传承宗族文化的条件下方得以维持。可在当代中国大陆的社会条件下，这些传统断裂已久，计生政策下已形成两代独生子女。因此，家庭规模、家庭结构、家庭成员的角色及地位，相比过去，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。仅此一点，就决定了而今的“讲家风”和“讲传统”并无太多联系，即便打着挖掘“传统资源”以济世风的旗子，所折腾出来的东西也无非“时鲜”罢了。电视剧《家风》里有一句话：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流芳百世，那就是情操。我们不得不应该承认，“传统家族”已关不住“现实家风”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包含的丰富内涵，倡导富强、民主、文明、和谐，倡导自由、平等、公正、法治，倡导爱国、敬业、诚信、友善，会使当下优良家风的内容得到极大的扩展，成了民风、世风、党风。这种风气一定能战胜邪恶之风，成为新一代追求的时尚。

    不论家族家庭如何变迁，有多少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，不论家风的诠释如何众说纷纭，当下我们必须要联想到自家、自身，自己要传承什么，做什么样的人。 （裴伟）